西漢竇太后的輿情紅線 有些言論絕對無自由

某年春，漢文帝踏青上林苑，上林令按例搞接待，由郎署長袁盎布席。過去在禁中，竇皇后與慎夫人隨便坐，沒有尊卑意識，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。然而這一次，袁盎較真兒，將慎夫人座位排在皇后下首，慎夫人生氣不肯坐，文帝也覺得掃興，拍屁股打算走人。袁盎諫曰：“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。今陛下既已立后，慎夫人乃妾，妾主豈可與同坐哉！適所以失尊卑矣。且陛下幸之，即厚賜之。陛下所以為慎夫人，適所以禍之。陛下獨(dú)不見‘人彘’乎？”

此番話合理合法，卻未必合乎人情。

當(dāng)是時(shí)，文帝以德化民，“興于禮義”。袁盎倡尊卑，乃應(yīng)時(shí)，提殷鑒，乃慮后，庶幾無錯(cuò)，所以一語驚醒夢中人，文帝轉(zhuǎn)怒為喜，慎夫人千恩萬謝，賜金五十斤。可是袁盎想過皇后的感受嗎？史書沒記載，想必竇皇后神色如常，但心里肯定不痛快。慎夫人因?qū)櫠栽剑址鞘加诮袢眨徽f破，不計(jì)較，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(shù)，則相安無事。袁盎沒事找事，將細(xì)節(jié)捅到臺面上，難保不成為熱議的話題，皇后的尊嚴(yán)怎么維護(hù)？又不能公開發(fā)泄，想想是個(gè)啥滋味？好在袁盎的錯(cuò)失無意中給竇皇后上了一課：如何管好知識分子的嘴。

漢文帝去世，竇皇后晉升太后。兩漢以孝立國，漢景帝遇到個(gè)大事小情也跟他爹一樣，找老媽拿主意，是以太后權(quán)重。

有個(gè)學(xué)者黃生以拘執(zhí)“上下之分”為由，提出“湯、武非受命，乃弒也”的觀點(diǎn)，放諸四海都雷人，不過也不奇怪，知識分子嘛，不否定些什么，如何顯得自己有學(xué)問？當(dāng)然，這是位投機(jī)者，因?yàn)樵粚掖伪魂隋e(cuò)誣陷，漢景帝都予以赦免，他可能誤以為是竇太后在背后保護(hù)了袁盎。實(shí)際上袁盎的游刃有余，靠的是圓融世故。其他派別的學(xué)者針鋒相對，雙方唾沫橫飛，口水四濺。博士轅固反駁說：“夫桀、紂虐亂，天下之心皆歸湯、武”。得民心者得天下，立論正確，但他畫蛇又添足，“必若所云，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，非邪？”這就激化矛盾、沒事找抽了，將學(xué)術(shù)之爭演變?yōu)榉ńy(tǒng)之爭，掀起了極大的政治風(fēng)浪。

當(dāng)竇太后得知外面已然亂成一鍋粥，立馬表態(tài)，如果這些人不提“高帝代秦”，那么朝廷可以聽之任之，只旁觀不參與，但是他們質(zhì)疑本朝高祖，那就必須嚴(yán)厲禁止。于是漢景帝曉諭群臣：“食肉不食馬肝，不為不知味;言學(xué)者無言湯、武受命，不為愚。”言下之意，大伙兒都是聰明人，我和稀泥也是為你們好啊，以后這種話不要再說了。此后果然無人再敢爭論此類話題。

從這件事的處理結(jié)果來看，竇太后顯然找到了竅門兒。雖然她篤信黃老之術(shù)，要求皇室成員與外戚閱讀《道德經(jīng)》;雖然《漢書》批評她“非(菲)薄五經(jīng)”，常對其他學(xué)派的知識分子上緊箍咒，終景帝一朝，“故諸博士具官待問，未有進(jìn)者”。然而，她對“百家爭鳴”并非全然兇巴巴地禁止，而是貌似劃了一條紅線，即言論可以自由，有些言論則絕對無自由。

同為黃老信徒，漢文帝比較豁達(dá)，能吸納百家之長，“有仁智通明之德”(桓子語)，而竇太后相對偏執(zhí)一些。比如對轅固的“秋后算賬”，就不怎么光明正大，有做局之嫌。某日，她召問轅固：“你怎么看《道德經(jīng)》？”轅固對曰：“此平常人家讀的書耳。”竇太后大怒：“照你的意思，只能讀刑罰之類的書？”于是罰其與野豬搏斗，贏不了，必治罪。當(dāng)時(shí)轅固年近古稀，景帝不忍，送他一把利刃，才殺了野豬保住老命。她明知轅固是個(gè)倔脾氣死腦筋的知識分子，偏偏向他咨詢“異端邪說”，自找不痛快乎？顯然不是，通過釣魚轅固，弘揚(yáng)黃老“賞罰信、不擾民”之思想，以警示知識分子少爭論、不折騰。

轅固活到九十多歲才死，竇太后到底沒把他怎么樣。漢武帝即位后，竇太后升格太皇太后，有兩位活躍分子突然撞到槍口上。《史記·孝武本紀(jì)》云：“趙綰、王臧等以文學(xué)為公卿，欲議古立明堂城南，以朝諸侯”。何謂“立明堂”？即明堂辟雍，以皇家禮制建筑，象征王道教化。明眼人都知道，此論核心在于“婦人不豫政事”。一時(shí)輿論喧囂，各地儒生群起響應(yīng)，更有董仲舒、申生等重量級人物站臺力挺。如果明堂一立，則儒家獨(dú)尊，皇帝、朝廷的作用凸顯，文、景二帝所秉承的黃老國本隨之動搖，太皇太后的地位也面臨邊緣化的境地。

竇太后深知利害，暗里派人搜集趙、王等人過失，然后拿給漢武帝看，“得趙綰、王臧之過以讓上”，一個(gè)“讓”字十分傳神，乖孫兒，你說咋辦吧？無聲勝有聲。祖母生氣了，漢武帝焉敢忤逆？于是殺雞儆猴，“廢明堂事，盡下趙綰、王臧吏”，后二人于獄中自殺。我無意評判百家之優(yōu)劣、國本之是非，單就輿情而言，設(shè)置紅線是必須的，是故為竇太后點(diǎn)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