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史之亂張巡守睢陽時到底吃了多少人?
張巡首先要保障的,是他的士兵,而不是睢陽百姓。對士兵的熱愛,讓他獻出了愛妾,但要說他帶頭吃掉了三萬百姓,這殊不足信。
尹子奇率13萬叛軍,于至德二年(公元757年)正月二十五日進攻睢陽。張巡得睢陽太守許遠告急,旋率將士3000余趕赴睢陽。寧陵至睢陽很近,即使步兵,半日亦足以趕到了。與許遠合并一處后,將士共6800人。即日與叛軍接戰,連續拼殺十六晝夜,俘獲叛軍將領60余人,殺死士卒2萬余人,“獲車馬牛羊”。尹子奇攻城不下,承夜退去。其退兵時間,應在二月之中。
此次接戰,張、許大獲全勝,且收獲車馬牛羊。雖未云具體數目,但除作戰斬獲之外,因叛軍為連夜撤軍,以其10余萬眾的規模,所遺亦應可觀。舍馬可充戰馬外,牛羊則可充軍糧。而睢陽城內存糧本有六萬斛之多,當時一斛約等于現在的60升,六萬斛即合現在的360萬升。但虢王李巨堅持要將存糧的一半分給濮陽、濟陰二郡,許遠雖據理力爭,卒無濟于事,因此睢陽只剩下一半存糧,相當于現在的180萬升。《新唐書》謂“巡始守睢陽,眾六萬”,即是軍民之總數為六萬左右。除去張巡帶來的3000人,原來的5萬余人可用存糧支持半年。多了張巡的3000人后,即使支持不了半年,也應可支持五個月。故糧盡之日,應在七八月之間。閏八月南霽云對賀蘭進明說睢陽“不粒食已彌月”,時間是差不多的。存糧殆盡時,“士日賦米一勺,龁木皮、煮紙而食”,“羅雀掘鼠,煮鎧弩以食”,“才千馀人,皆癯劣不能彀”。按此處“千余人”,力不能拉弓,當指將士而言。
南霽云兩次外出求援。時間為八月和閏八月,其第二次求援歸來,為閏八月十五日。南霽云在真源令李賁處得馬百匹,又在寧陵借得三千兵,而最終殺入睢陽重圍的只有約一千人。但他們同時“驅賊牛數百入”,搶糧心切,奪叛軍之牛,應是他們損失慘重的原因。但這數百頭牛,加上戰馬,因值夏日,若善藏腌制,舍百姓不計,應可支持2000將士一段時間。而城破之日為十月九日,據閏八月十五日不足兩月。此類緱糧應是差不多的。
尹子奇于正月、三月、七月三次包圍睢陽,其中前兩次圍城皆被張巡擊退。而七月的解圍尤其重要,當時尹子奇被射瞎一目,倉皇敗退,而睢陽糧盡,正可乘機調糧。中原城邑眾多,寧陵等地僅數十里之遙遠,野麥已苞可食,皆應有得糧的希望。而七月六日尹子奇重新圍城,同時即發生“士多餓死,存者皆痍傷氣乏”的慘狀。我認為此時的主要問題已不在糧食,而在疾病。殺戮太甚,死者枕籍,又值盛夏,極可能發生疾疫流傳。且守軍接戰數十場,常主動出擊,而未聞敗績。守軍遠遠少于叛軍,若主動出擊導致自己死傷嚴重,則張巡豈敢如此?故守軍由6800銳減為一千人,疾疫應起了更大的作用。而隨著病死將士日眾,有賊牛戰馬在,則軍糧問題日益次要。要知道,在睢陽將士最饑餓的閏八月,南霽云尚帶50精騎沖出敵陣搬救兵。50匹馬,可以奔赴遠邑,足見飼料尚可供應。而其時城中,既未吃馬,也未如木皮、紙張那般吞食馬飼料。正因為是疾病的問題,所以擁有賊牛戰馬的最后時光,叛軍破城時,卻發現守軍“病不能戰”,兵疲已極。試想一下,如果不是疾疫而只是饑餓,則一千兵,吃上萬人,天天飽餐人肉,會疲憊至此?
而張巡殺妾則在七月糧盡之時。當時“士多餓死,存者皆痍傷氣乏”,張巡便獻出愛妾。我認為此處,當高度注意“痍傷氣乏”四字。唐軍與叛軍大小數百戰,戰事非常頻繁,死人自應無算。饑餓難耐,盡有尸體可食,何必生殺侍妾!然人肉治病之說,早有源流。如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載張杲《醫說》,謂唐開元中,明州人陳藏器著《本草拾遺》,載人肉療羸瘵。自此閭閻有病此者,多相效割股。“割股”云云,即指生人之肉。后世相傳之以人血起沉疴者,亦屬此類,這一惡習遭到魯迅的痛斥,眾人皆知。張巡所殺之妾,許遠所殺至僮,皆生人中之尤為鮮活者,與死尸截然不同,此必與起將士之羸病沉疴有關。則其殺人之心,固有愚昧之嫌,但一則出于對士卒的熱愛,二則絕非以人肉充軍糧,自古以來對他的非議和詬病,實非公斷。
然而“凡食三萬口”之說,又從何說起呢?閏八月后,一千多守軍,有賊牛戰馬墊肚子,若還不夠,哪里需要吃那么多人。就算上七、八兩月,善藏腌制,也決計吃不到三萬人!我認為,城中百姓原有五萬余,尹子奇兩次退兵時,若干百姓逃難而去是極有可能的,剩下的三萬百姓趕上七、八、閏八這最艱苦的三個月,士兵以賊牛戰馬自饗,尚難自給,絕不會分口糧與百姓。故百姓“人相食”是一定的。實際上,睢陽存糧不足,最初就有預估,上半年能否公平分給百姓,都是個極大的未知數!張巡的第一宗旨是守住睢陽,認為睢陽是“江淮保障”,故直到最后都不愿放棄睢陽而“東奔”。因此,張巡首先要保障的,是他的士兵,而不是睢陽百姓。對士兵的熱愛,讓他獻出了愛妾,但要說他帶頭吃掉了三萬百姓,這殊不足信。
愛妾也是生命,不過妾實際上是高等奴婢,中國在20世紀前,從未根除奴婢傳統,奴婢幾乎就是主人的私有財產。張巡的“人”的觀念欠缺,后人如王士禎就編了一個愛妾轉世報仇的故事來批判他,這是很中肯的。但是如王夫之等人,非要說張巡不應該吃掉滿城的人,就有些失察了。如果要說唐朝當時就對張巡存有非議,我覺得是因為張巡與虢王李巨等親貴,曾因為將士表功等問題發生沖突,上層路線走得并不好,從而影響了朝廷對他本人的表彰。到后來韓愈等人為他辯護,卻又流于道學,通篇義理而不見考證。而通過“人相食”而活下來的四百百姓,也絕對不會跟人說是自己吃自己,反正張巡已經死了,有什么罪惡也讓他一肩挑了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