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太炎:從反儒到護儒只為使傳統文化創(chuàng)造性轉化
從反儒到護儒
1912年1月19日,蔡元培擔任教育總長的教育部公布了《普通教育暫行辦法》,,正式宣布小學廢止讀經,否定了清政府“忠君尊孔”的教育宗旨。從此,儒家經典從政治、教育領域全面退出。
但是,儒家經典盡管從政治教育領域退出了,并不意味著它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領域就消亡了。相反,由政府力量驟然廢止了孔子及儒學的意識形態(tài)地位,在民國初年帶來了社會價值標準的紊亂,和中國人空前的信仰危機。
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是梁漱溟父親梁濟的自殺。這位前清官員痛心地發(fā)現:“今世風比二十年前相去天淵,人人攘利爭名,驕諂百出,不知良心為何事,蓋由自幼不聞禮義之故。”
1918年,梁濟在積水潭投湖自盡。留下遺書《敬告世人書》中說:“國性不存,我生何用?國性存否,雖非我一人之責,然我既見到國性不存,國將不國,必自我一人先殉之,而后喚起國人共知國性為立國之必要。”梁濟本人并非一位抱殘守缺的腐儒,他曾明確表示自己“極贊共和”,這使得他的自殺更能說明一些問題。
美國傳教士丁義華曾對民初教育部門“去孔”的舉措評價道:“民國第一任內閣教育總長蔡元培,逞其一偏之心思,欲為驚人之創(chuàng)舉,昌言廢孔...當時之士,莫不痛心疾首,然怵于政府之威嚴,大都敢怒不敢言,蔡氏去位,此案全翻,未幾而孔教出焉。”
對于儒家思想仍然在社會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,多數民眾仍然在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念上認同傳統儒學,并在社會生活中沿襲儒家倫理傳統。對此,湯化龍在《上大總統言教育書》中作了深刻揭示。其云: “化龍洞觀世變,默察民情,知非明定教育指針,昌明道德,不足以正人心而固國本。深維孔子之道,最切于倫常日用,為舉國所敬仰,其言行多散見于群經。”
鑒于自由民主在民國初年不足以成為中國人價值體系的參照,袁世凱只得重新利用起傳統文化的資源。他說: “前據南京留守黃興電陳: 民國肇造, 年少輕躁之士, 誤認共和真理, 以放恣為自由, 以蔑倫為幸福。綱紀隳喪, 流弊無窮。請講明孝弟忠信禮義廉恥, 以提倡天下, 挽回薄俗等情。仁人之言, 聞之感喟。本大總統深惟中華立國, 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人道之大經。政體雖更, 民彝無改。” 1913年6月22日,袁世凱發(fā)布尊孔崇圣令。
嚴復和康有為曾是戊戌維新時期主張向西方學習的維新思潮的主將。然而,當民國建立以后,他們都是傳統文化最有力的聲援者,康有為力主成立孔教會,試圖勸服當局者以孔教為“國教”。嚴復也發(fā)表了尊孔讀經的言論,認為:“蓋不獨教化道德,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者,以經為原本”。
1913年8月15日,孔教會代表陳煥章、嚴復、梁啟超等人像國會兩院遞交《請定孔教為國教請愿書》,正式揭開孔教運動序幕。該請愿書公布后,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,興起了一股孔教熱。9月3日,孔教會在國子監(jiān)舉行“仲秋丁祭祀孔”,參加者有數千人,其中除了嚴復、梁啟超等學界名流,還有政界要人梁士詒、湯化龍、陳昭常等。9月27日,孔教會在曲阜召開第一次全國大會,與會者多達二千人,規(guī)模盛極一時。
與康有為不同,章太炎公開反對定孔教為國教,但是他所反對的,僅僅是將孔子及儒學以“宗教”事之。此時的章太炎,對孔子與儒學的態(tài)度已經發(fā)生了巨大變化。1914年他將早年批判孔子的名篇《訂孔》修訂為上下兩篇,充分肯定了孔子的學問與成就。直到1921年,他在遭受柳詒徵的攻擊后,索性大方地承認,自己早年批孔批錯了。
未完成的“創(chuàng)造性轉換”
1916月6月,袁世凱在復辟帝制失敗后去世,借袁世凱之力推行的孔教運動也因此遭受了滅頂之災,“孔教與帝制, 有不可離散之因緣”,當人們形成這樣的觀念,這場運動便走到了盡頭。
但是,這并沒有打擊章太炎等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信念,相反,晚年的章太炎在蘇州成立“國學會”,后又創(chuàng)設“章氏國學講習會”,開設經學、史學、諸子學、文學等課程,不遺余力地呼吁尊孔讀經
這時的章太炎,就特別強調孔子與儒學的文化意義,他曾剖白他提倡“國粹”的目的所在:
“今者新奇之說,流為格言,日驅人于頑間而不返者,曰:‘發(fā)展個性也。’曰:‘打倒偶像也。’發(fā)展個性,則所趣止于聲色貨利,而禮義廉恥一切可以不顧。打倒偶像者,凡一切有名無形者,皆以偶像觀之,若國家,若政治,若法律,若道德,無往而非偶像者,亦無往而不可打倒者。洵若是,則于禽獸奚擇焉?世以是亂,國以是危,而種族亦將以是而滅亡矣。”
顯然,章太炎的心中,傳統文化中的“義”,在一個重“利”的社會中是多么重要——脫離了政治的因素,文化的部分從儒學的藩籬中掙脫出來,使得儒學更加具有了近代的意義,而不再是闡釋統治思想,或者是為禮教背書。
嚴復同樣認為,中國傳統文化最大的價值是對德性生活的極端重視,而儒家的學說尤其如此。他承認西方文化長于智性的發(fā)揚,故自然科學最見發(fā)達,而中國文化卻以道德之教為深邃。他指出:“中國舊學,德育為多,故其書為德育所必用”。
辜鴻銘則認為:“在人類社會的初始階段,人們不得不利用物質力量來壓抑和克制其內心的情欲,這樣,原始人群就不得不受制于純粹的物質力。但隨著文明的進步,人類逐漸發(fā)現,在征服和控制人類情欲方面,還有一種比物質力更加強大和更加有效的力量,名之曰道德力。”
在這方面,中國的儒家學說所塑造的心靈與理智完美結合的道德精神,正好為迷惘的西方人指引了方向。“我的確相信,歐洲人民于這場大戰(zhàn)(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——編者按)之后,將在中國這兒,找到解決戰(zhàn)后文明難題的鑰匙。”
這批早年“先進”,晚年“保守”的知識分子,既承認西學東漸之大勢,又從西學東漸中痛感傳統文化之不可或缺,于是融匯中西、實現傳統到現代的“創(chuàng)造性轉換”,成了他們晚年致力的事業(yè)。辜鴻銘一直以極大的熱情將中國的經典翻譯到國外,嚴復晚年將精力大部分用來研究《莊子》,他曾說:“莊生在古,則言仁義,使生今日,則當言平等、自由、博愛、民權諸學說矣。”而晚年章太炎,也從為“學問而學問”抽身出來,強調學問的“致用”,希望人們從經史中能吸取修己治人之法。
這種“創(chuàng)造性轉換”的嘗試,也不免影響到了后世的學人和執(zhí)政者。我們將在后面的篇章繼續(xù)講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