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元培先生為什么能成為最成功的大學校長?
寫蔡元培很簡單,大量的資料擺在這里,只要精心擇選材料,寫一篇文章不難;寫蔡元培很難,千百篇文章擺著這里,如何寫出些新意,這是個難題。
至少,在今天的語境之下,談?wù)摬淘啵梢杂袃蓚€層面:一方面,在知識分子范圍內(nèi),蔡元培已經(jīng)成為一個符號,一種理念,一種象征;另一方面,在更大的范圍乃至教育界,蔡元培對于我們又顯得如此陌生,如此模糊。兩個層面的蔡元培,背向而行。
時賢談?wù)摬淘啵喟涯抗饩奂谄浣逃业纳矸萆稀.斎挥欣恚澜缟虾捅贝笏较喈斏踔脸^北大的學校為數(shù)不少,但是沒有哪所大學能夠像北大一樣與一個國家的現(xiàn)代化進程如此息息相關(guān)。以一所學校對一個國家產(chǎn)生如此之影響,連耶魯、哈佛、劍橋等大學都不能相比。能夠成功地塑造這樣一所學校,不是教育家,是什么?
但是,眾人在談?wù)摬淘嗟慕逃删椭畷r,很少有人提及蔡元培作為教育家的基礎(chǔ)。追憶蔡先生,紀念蔡先生,首先要還原蔡先生。
蔡元培(1868—1940),浙江紹興人,光緒十五年(1889)舉人,十六年會試貢士,未殿試。十八年補殿試,為進士,授翰林院庶吉士,二十年補翰林院編修。甲午戰(zhàn)爭后,開始接觸西學,同情維新。士——這是晚清危局中蔡元培的身份,也是蔡元培的底色,之后雖經(jīng)德國游學而未改變。同情維新——則是蔡元培的政治起點。
蔡元培之成為教育家早有夙緣:光緒二十年晉階翰林,在世俗看來是通往錦繡前程的天梯,而對于蔡元培來講則是他告別仕途的月臺。在北京愈久,蔡元培就愈感覺到大清王朝沒有希望,隨著往昔熱心維新的朋友風流云散,蔡元培對于維新的同情轉(zhuǎn)為失望。1898年9月,蔡元培結(jié)束了四年半無味的翰林生涯回到家鄉(xiāng)紹興,絕意于官場。回鄉(xiāng)后,蔡元培投身的第一個領(lǐng)域便是教育。當時,蔡元培的故交徐樹蘭剛剛創(chuàng)辦中西學校不久,蔡一回鄉(xiāng),便被故交延請為校長。中西學堂在當時是一所頗為新潮的學校,與北大淵源也甚為深厚:后來曾任北大校長的蔣夢麟和北大地質(zhì)學教授王季烈就是當時中西學堂的學生。不過,徐之所以延請蔡元培,除了故交這一因素之外,蔡元培的翰林身份也相當重要。之所以下這樣的判斷,是因為中西學堂雖然是一所新潮學校,其中的新舊之爭卻很強烈。蔡元培就是因為在新舊之爭中支持新派而和徐樹新發(fā)生矛盾憤而辭職。舊翰林卻是新風潮的代表人物,徐樹新選擇蔡元培算是看走了眼,但是對于蔡元培來說,卻因為這一段的經(jīng)歷,切切實實地走上了教育之路。之后的1901年,出任南洋公學(上海交通大學前身)的特班總教習;1902年,又和同仁一道籌辦中國教育會、創(chuàng)辦愛國女校并擔任會長和校長之職。之后的日子里,蔡元培并沒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教育領(lǐng)域,當時革命風潮四起,蔡元培也脫下儒衣,搖身一變而成為老牌革命黨。我以為,老牌革命黨的資歷,是蔡元培之后能夠?qū)Ρ贝螽a(chǎn)生如此之大的影響的最重要的原因。
早在1900年初,蔡元培辭去中西學堂校長時,革命之志已經(jīng)顯露,他在給徐樹新的辭職信中寫道:“元培而有權(quán)力如張之洞焉,則將興晉陽之甲矣”。看一看蔡元培這一時期的履歷,就能明白,民國初年作為教育家的蔡元培在當時政局中的資歷:1902年,35歲的蔡元培同蔣智由等在上海創(chuàng)辦中國教育會并任會長,中國教育會“表面辦理教育,暗中鼓吹革命”,但是當時時局震蕩,教育會在教育方面的工作始終沒有很好地開展,卻成為國內(nèi)最早鼓吹民主革命思想的社會團體;之后這位前清翰林還參加了暗殺團,并且研制炸藥,希望以暗殺的手段推翻清朝統(tǒng)治,1904年,在上海與黃興、陶成章一起組織建立了光復會,并被推舉為會長;1905年,同盟會成立,光復會并入,孫中山委任蔡元培為同盟會上海分會負責人;1912年1月4日,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,蔡元培就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。1912年2月18日,作為孫中山的特派專使,偕同唐紹儀赴北京迎袁世凱南下就民國總統(tǒng)職位,而當時,汪精衛(wèi)、宋教仁、王正廷等之后在民國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則僅僅是使團成員。
以蔡元培的資歷擔綱北大,從政治上來講是失意的。不過以我看來,投身教育比躋身政界反倒是更加符合蔡先生的才情,而有了政治資歷墊底,讓蔡先生在北大的一系列措施得以順利進行(許多研究者都發(fā)現(xiàn),蔡元培在北大所從事的改革,其動作幅度之大,推進速度之快令人驚訝,且大都“一步到位”),而也正因為蔡元培的政治威望,使得北大這所大學與當時中國政局息息相關(guān)。談?wù)摻逃也淘啵徽劶八渭业纳矸荩渌茉毂贝蟆⒏脑旖逃雌饋砭拖袷菬o源之水般的奇跡。在政治家身份的基礎(chǔ)上來談?wù)摬淘啵銜靼祝5稓㈦u,比水到渠成還要來的簡單。
1917年初的一天,蔡元培以質(zhì)樸的姿態(tài)走進了北京大學,向在排列在校門口迎接他的校工們脫帽致禮。也是從那一天起,他給中國大學定了一個恒久的調(diào)子:“囊括大典,網(wǎng)羅眾家,思想自由,兼容并包”。這個資深的革命黨要員深深懂得教育獨立的重要:“教育事業(yè)應(yīng)當完全交給教育家,保有獨立的資格。”不過,若沒有蔡元培那樣的政治資歷,大概沒有哪個校長敢如此放言。
如蔡元培一般才情的或許不乏其人,如蔡元培一樣具有政治資歷的也大有人在,但是二者能夠如此在一個人身上完美結(jié)合,蔡元培一人而已。
當今大學問題重重,時賢總冀希望于當今的大學校長學習蔡元培,在筆者看來難以哉。難就難在蔡元培學不了也不能學。也不能說現(xiàn)在的大學校長都沒有為中國現(xiàn)代學術(shù)開拓的努力,但有些校長是有心無力的。
我們不能再沾沾自喜地以出過蔡先生為榮,也不必痛心疾首地號召現(xiàn)在的大學校長一致向蔡先生學習。在民國初年那個一切制度正在蹣跚起步的年代,蔡先生以其獨特的才情和政治資歷改造和奠定了今日的北大,其他的大學校長也并非對蔡先生亦步亦趨,但是他們都知道用心體會蔡先生的教育理念,當時大學風格面貌各異,但是校長們的理念則息息相關(guān)。現(xiàn)在的情況正好相反,大學面貌千篇一律,校長們各有想法卻無教育理念(于光遠先生認為,1949年之后的教育不是教育思想出了錯,而是沒有教育思想)。
蔡先生是教育官,這點與當下教育環(huán)境中的大學校長以及教育官員并無不同,不同的是蔡先生還是教育家,具有情懷的教育家。今天紀念蔡先生,不需要贊美,多一分了解和同情便足夠了。而北大,則需要捫心自問:對于蔡先生奠定的北大的品格,我們現(xiàn)在還存留多少?畢竟,我們不能總是說,蔡先生時期的北大如何如何。總說我祖上如何如何榮光,那是沒落戶的子弟最喜歡干的事,抱著對北大的熱愛之心,我不愿作如是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