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徽因談母親何雪媛:是她把我趕進了人間地獄
林徽因很少提及自己的童年,但在她的小說《繡繡》中,她的童年體驗卻展露無遺。她和母親的關系,是那樣糾結。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,但林徽因這件“小棉襖”,對于何雪媛來說,卻滋味復雜。何雪媛是舊式的人,林徽因卻是新式的棉襖。
小鎮(zhèn)西施的母親何雪媛
林徽因是新女性,留過洋,寫新詩,搞建筑。她的父親,她的丈夫,她的朋友,她周圍的一切一切,都是那樣嶄新、明亮、向上,充滿了朝氣。唯獨她的母親何雪媛,是委屈的、守舊的、固執(zhí)的、急躁的,像林徽因的背影,永遠躲在陰暗之處,探著兩眼,看世間的一切。
何雪媛是個來自浙江嘉興的小鎮(zhèn)西施。父親是個小作坊主,家庭還算殷實,她在家里排行最小,免不了有種老幺的任性,女紅學得不甚到位,處理人際關系上也欠缺技巧。何雪媛是林長民的續(xù)弦。大太太葉氏與林長民系指腹為婚,感情不深,她病逝過早,沒留下子嗣。可想而知,何雪媛嫁入林家的重要任務之一,就是傳宗接代。
何雪媛生過一男兩女,只有一個女兒活了下來,就是林徽因。在重男輕女的時代,何雪媛得不到婆婆的喜歡,幾乎成了必然。何況,女紅、書法、詩詞,她沒有一樣拿得出手,在出身大家閨秀的婆婆面前,何雪媛一方面可能是有些自卑,另一方面,即使偶爾想要表現(xiàn),一不小心,卻成了露怯。
舊時代,不孝有三,無后為大。何雪媛傳嫡無望,林長民再娶,實是意料之中的事。結婚十年,何雪媛迎來了一位“妹妹”——上海女子程桂林,她不得不把丈夫分給程桂林。可嘆的是,程桂林幾乎是把何雪媛的丈夫囫圇個搶了過去。程桂林文化不高,但經(jīng)過上海風物的熏陶,“乖巧伶俐”四個字,實實符合她,再加上年輕,能生,一連生了幾個兒子,舉家歡喜。偏偏林長民又是不懂掩蓋自己歡喜情緒的人。他有個別號,叫“桂林一枝室主”,這一名字,顯然是從“程桂林”三個字里化出來的。林長民住在“桂林一枝室”里,其樂融融。
林徽因和何雪媛被攆到了后院,住小房子。從此,前院承歡,后院凄清。母親郁郁寡歡的形象,給林徽因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。
母親成為林徽因精神上的包袱
童年生活對于林徽因來說,是陰天多過晴天。父親和母親在她的生命中,畫出了一道界線。父親那邊是晴天,是明朗的、向上的、簇新的,母親這邊是雨天,是陰郁的、沉寂的、鉆心的。何雪媛的急脾氣,恐怕多少也影響到了林徽因性格的養(yǎng)成。林徽因也是急脾氣,心直、口快,耐不住。環(huán)境的不如意,讓林徽因變得早熟。
一邊是父親,一邊是母親,林徽因夾在中間,感情的糾結可想而知。梁從誡回憶母親時說:
她愛自己的父親,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;她愛自己的母親,卻又恨她不爭氣;她以長姊真摯的感情,愛著幾個異母的弟妹,然而,那個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際關系卻在精神上深深地傷害過她。
偏偏林長民49歲因戰(zhàn)禍去世。在漫長的歲月里,林徽因需要獨自面對一個怨尤頗多且不理解她的母親。何雪媛一直是林徽因精神上的一個小包袱。林徽因的語言天分了得,據(jù)說吵起架來也分人,跟梁思成用英語吵,跟保姆用普通話說,跟母親何雪媛,則一律用福州話,只有母女兩人聽得懂。說福州話的老媽媽何雪媛,代表林徽因曾經(jīng)的那個不甚完美的家。
林徽因常常還需要應對母親和二娘之間的關系。那種人際關系處理上的壓迫與糾結,縱使林徽因心胸豁達敞亮,想來也免不了受些不必要的夾板氣。祖父林孝恂去世后,林家搬到了天津。父親林長民在北京忙于政事,天津家里上下里外,兩位母親,幾個弟妹,都需要十二三歲的林徽因打點照料。她儼然一個民國探春,事情逼著,不成熟也得成熟。
母親何雪媛是林徽因嫁入梁家的催化劑
1925年,林長民不幸死于戰(zhàn)亂。通知林徽因這個壞消息的重任,很自然地落到了梁啟超身上。林徽因和梁思成一同赴美,在美國相互依靠,但就精神層面,梁思成未必能充分滿足林徽因的內心渴望。她內心深處,一直為徐志摩而糾結。可林長民一去世,林徽因幾乎變得毫無選擇權。梁啟超在給梁思成的信中這樣寫:
萬一不行,消息若確,我也無法用別的話勸解她,但你可以將我的話告訴她:我和林叔的關系,她是知道的,林叔的女兒,就是我的女兒,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系。我從今以后,把她和思莊一樣看待,在無可慰藉之中,我愿意她領受我這種十二分的同情,度過她目前的苦境。
梁啟超拍胸脯保證,是幫忙,也是束縛。即使林徽因在感情上有更多的想法,也只能是“結婚大吉”,梁家的幫助,除了以身相許,她似乎無以為報。更何況,林徽因經(jīng)濟上尚未獨立,她還有母親需要贍養(yǎng)。
對于突如其來的打擊,何雪媛定然也是手足無措。她一輩子靠別人吃飯,在兒女婚事上也便喪失了發(fā)言權。梁啟超問她有什么話需要轉告林徽因,她只說:“沒有。只盼望徽因安命,自己保養(yǎng)身體,此時不必回國。”安命,何雪媛一輩子做得最多的,就是“安命”二字。
但即便是安命,何雪媛常常還是會有些惱人的小掙扎。程桂林的兒子林恒,從福建上北平投考清華,寄住在姐姐林徽因家。林徽因真誠坦率,對弟弟林恒照顧有加。但何雪媛卻過不了心里那道坎,一有機會,便因雞毛蒜皮的小事,跟林恒鬧不愉快。
林徽因:媽媽把我趕進了人間地獄
何雪媛的心態(tài),雖然有點小扭曲,但也完全可以理解:她不是對林恒不滿,而是對林恒的母親程桂林在林家的順遂耿耿于懷。可是,這到底不是她的家。這是梁家,新式的、開明的梁家。她的委屈和小脾氣,大部分時候,派不上用場。她的恨,也只是因為沒得到愛。
林徽因在給費慰梅的信中說:
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媽媽把我趕進了人間地獄。我并沒有夸大其詞。頭一天我就發(fā)現(xiàn)我的媽媽有些沒氣力。家里彌漫著不祥的氣氛,我不得不跟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講述過去的事,試圖維持現(xiàn)有的親密接觸。晚上就寢的時候已精疲力竭,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沒有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……那早年的爭斗對我的傷害是如此持久,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現(xiàn),我就只能沉溺在過去的不幸之中。
1937年抗戰(zhàn)爆發(fā),林徽因和梁思成帶著孩子和何雪媛這位老媽媽輾轉南下。苦日子無窮無盡地撲過來。林徽因忍受著、抗爭著,在貧窮、病痛和精神的消磨中度日。
在四川李莊,林徽因經(jīng)歷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,她幾乎被熬干了。可即便如此,何雪媛與林徽因的摩擦,也沒有因為苦難而減少。林徽因說:
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閑事的女人,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。剛才這又是為了女用人……我經(jīng)常和媽媽爭吵,但這完全是傻帽和自找苦吃。
林徽因的一生中,跟父親林長民的合照不少,尤其1920年左右在倫敦時期,擺脫了家庭的束縛,林徽因和父親是父女,也是朋友。和母親何雪媛卻不是這樣。我們幾乎看不到林徽因和何雪媛的合照。在林徽因的世界里,何雪媛是一個無聲的存在。
何雪媛大半輩子都是跟著林徽因過。1955年,林徽因因病去世,她便跟女婿梁思成一起生活。后來,梁思成再娶,她也依舊是丈母娘,跟女婿同一屋檐下過日子。再后來,梁思成也去世了,林洙便接過擔子,負責照顧何雪媛的起居。周總理聽說林徽因母親健在,安排每月補貼何老太太生活費五十元。
到了“文革”,紅衛(wèi)兵來抄家,在箱子底抄出一把刻有“蔣中正贈”的短劍,那是林恒的遺物,林徽因珍藏,沒想到兜兜轉轉,連累到何老太太。當年,她不予他方便,如今,他的遺物給了她不大不小的懲罰。何雪媛作何感想?
何雪媛的一生,是“近乎無事的悲哀”,她總是默默地,躲在別人背后,發(fā)不出什么建設性的意見,卻時不時地鬧出一些脾氣,制造一些不愉快——她也許只是缺少愛。